2008年5月22日 星期四

王元化 林毓生談話錄 Dialogue between Scholars


It’s an extract from a dialogue between two famous scholars, Prof. Wang Yuen Hua and Prof. Lin Yu Sheng. Prof. Wang passed away on 11 May. I’m sorry that I don’t have time to translate it into English.


被譽為與錢鐘書先生齊名的學者王元化先生5月11日去世了(詳見:http://paper.wenweipo.com/2008/05/11/YO0805110010.htm );坦白說我對先生所知不多,但知道他是林毓生先生尊敬的學者。除了學術著作外(林毓生先生和張灦提出的中國人缺少幽暗意識這一點影響我尤深),但最讓我感動的卻是他和他的老師殷海光先生的師生之情;他們之間的情誼足堪與錢穆先生與余英時先生的師生感情想比美。

我推薦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非常感人的《殷海光‧林毓生書信錄》以及猶記風吹水上鱗---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》。 (可參考《二十一世紀》網絡版書評:http://www.cuhk.edu.hk/ics/21c/supplem/essay/0606012.htm )


下面是摘錄自王元化和林毓生兩位先生的談話:


王元化林毓生谈话录(http://whb.news365.com.cn/xl/200803/t20080330_1813182.htm)

2008-1-18 周五 9:55—11:40 瑞金医院第九病舍


 林毓生:不光学问不一样,人格上也很多不一样。外国人本身也有很多不一样。海外那些小政客,坏蛋,多得很。只是有一点不太一样。海外环境,下流,不能下流得过分。因为那个环境,是相互牵制的。我前几天和祖锦聊天,我说不同文化的思路很不一样,影响太大。我们中国人一讲政治,就讲到我的抱负。儒家的政治基本上是要完成道德理想。坏的就是李斯韩非子那一套,勾心斗角,早晨起来以后就想怎样利用你,怎样使自己得利。中国的法家政治,元化先生写得很多,而且很深入。实际上,从亚理士多德的观点来说,那不是政治,是私性活动。好比说,一个人不搞政治,只想用不道德的行为来赚钱,就想方设法骗人,赚钱后跑掉了,把钱存到瑞士银行,这也是一种生活。但他没搞政治,就是赚钱,做生意。这不是政治,这是经济行为里面的坏行为、不道德行为。政治人物呢,坏蛋,早上起来,就想怎样利用你,怎样拍马屁,该拍的拍,该欺负的欺负,觉得这样对他有利。这也不是政治,这是私性活动。就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观念来讲,政治是公的,所以大家都需要参与政治过程。如果一切行为只是为了自己,还算是什么政治?公的就很复杂,有它的秩序,有它的哲学,有它的道理,有它的背景。政治牵涉到权力,权力是中性的,能够做好事也能做坏事。儒家思想虽然也看到权力在政治上的作用,却尽量把它压低,基本上认为政治是道德的行为。所以对权力腐化的问题没有像西方自由主义那样敏感。西方宪政民主思想,认为权力必须加以制衡,不是教育或道德劝说,就能对它制衡,只有权力才能制衡权力。所以,权力需要分立,相互制衡。因此,一开始就和中国不一样。这是西方思想比中国思想较为深刻的一面。所以史华慈先生说:西方问题很多,坏东西太多了,但是我还是觉得,启蒙运动之后,西方对人类有一项重大的贡献,有世界性的意义,那就是西方宪政民主的思想。宪政民主思想一开始就觉得政治权力很危险,所以,一牵涉到权力,就想到对付权力。中国是另外一套。中国是:你是这么好的人,又是考第一,又是状元,孟子读得很熟: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。怎么好意思说,你有了权力,就怕你不一定好了呢?你到底怀疑我还是不怀疑我啊,你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啊。这是另外一个逻辑。

  王元化:这是很重要的一点。

  林毓生:圣经上有一个说法,当耶稣复活时,他将是人间的王,带领人类享受一千年的幸福,所谓千禧年。不过,当耶稣复活时,同时有一个假耶稣出现,长得、说得和真耶稣完全一样,一真一假。因此,从宪政民主的思路来说,即使你是上帝,你现在以人的形象出现,你到底是真是假,还不知道。所以你的权力也必须加以限制。权力本身就是不能化约为道德。就是孔子来了,他也是人,凡是人,都可能堕落。中国的道德想象,以为人的力量可以达到至善。王先生说他早年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很大。不过那是基督教好的影响,基督教还有坏的一面。

  蓝 云:基督教的坏是什么?

  林毓生:基督教最大的问题是:它可能异化为文化帝国主义。上帝在我这一边;所以,我比你较为神圣。

  蓝 云:那怎么知道,上帝离你近离我远呢,我觉得上帝也离我很近的。

  林毓生:不同教派的争执,可能导致宗教战争。我信的是上帝,那你信的当然是魔鬼了。西方宗教战争非常残忍。

  蓝 云:他没有根据就可以这么说?

  林毓生:根据怎么根据呢?他当然认为上帝跟他有来往。宗教战争的时候,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信仰的是真的上帝,但是你是我的敌人的话,你的上帝当然就是魔鬼的化身了。代表上帝杀人是理直气壮的。中国文革时期,政治变成了宗教,所以很残忍。只有真的好学生,假的好学生,真的信徒,假的信徒。

  蓝 云:十字军东征是不是宗教战争?

  林毓生:是代表基督教的一面,要光复圣地的战争。

  蓝 云:还有东西罗马的分裂。

  林毓生:罗马受基督教影响很大的,那是后期。早期是杀基督徒的。早期的基督徒是底层的劳苦大众,贵族不是基督徒。后来,罗马皇帝,有一次打战,突然看见一个十字架的形象出现,就信了。皇帝信了,底下就信了。力量大得很。西方宗教里面起伏很多,这个故事讲不完的。在基督教的影响下,根据宪政民主思想制订的宪法,一开始第一原则第一原理,就是如何对付政治的权力。当然,中古以来演变出来的契约观念对于法治的建立发生了关键性的作用;希伯来的上帝与他根据他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之间的观念,也是法治思想的背景因素之一。西方有识之士的共识之一是:没有欧洲中古封建社会政治权力分散与多元的历史背景,很难想象近代宪政民主所依靠的法治思想能够出现。后来,演变出来宪政民主的制度与思想以后,你是政治人物,我请你做领导,总统也好,首相也好,议员也好,都是经由直接或间接选举。先给你权力。第二件事情,就是怎么限制你的权力。怎么限制呢?不能用道德限制,因为道德本身只能劝说你、感动你,如果你不听或无动于衷的话,道德就没办法了。权力只能用权力限制。所以行政权、立法权、与司法权需要分立,相互制衡。这是中国的思路不能想象的。中国认为权力需要集中,需要定于一。如果权力分立,那不是打成一团了?权力限制权力,是在法治條件之下才能辦到。这里所谓的法治是指法律主治(rule of law)之下的法律,不是以法治国(rule by law)之下的法律。法治是另外一条路演变出来的,不是想出来的。

  蓝 云: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现三权分立会怎么样,是不是这三个权力又开始争位子了?

  林毓生:在没有法治的限制之下,当然就要变成你说的那样。所以,改革应该先从建立法治开始。法治的首要意义是:宪法本身需要根据法治原则建立。合乎法治原则的宪法必须符合法治背后的原则:(1)必须具有普遍性(平等应用到每一个人身上);(2)必须具有抽象性(不为任何人或团体〔包括政党〕的具体目的服务);(3)分立国家的行政权、立法权、司法权,三者均须经由法律界定与限制;(4)国家有义务平等地保障境内所有人的基本人权。因为中国没有法治传统,所以只能慢慢来。但慢慢来不是不来,更不可背道而驰。先从教育、文化入手,如果三分之一的中国公民对于法治都有基本的理解,这种理解的力量是很大的。我之所以用公民二字,不用人民二字,主要是因为在中国的环境中,人民是集体主义的符号。甚么是人民呢?你反对我的意见,你就不是人民了。因为我是人民的具体代表,所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,你就不是人民了。

  王元化:毛泽东有一个很奇怪的理论。他立国的时候,他的意思,什么都要加上人民两个字,什么都是人民的。

  林毓生:他这个人民是另外的意思。不是我们普通人。

  王元化:他到了真正人民的意义上,没有一个人是人民。都不是人民。

  林毓生:他的人民是集体主义的人民。不是个体的人民。他是列宁那一派。列宁那一派是世界上讲策略的第一等的政治宣传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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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林毓生:晓明来看你了?

  王元化:来过。

  林毓生:你把晓明说了一顿,说他到巴黎,看了卢浮宫,就自以为了解艺术了。他接受了吗?

  王元化:不太接受。他也不好反对。

  [众人笑]

  王元化:他觉得他那种趣味啊……。晓明是聪明人,懂的东西比较多,接收东西也很快。他能吸收好的思想、东西。但是他也吸收什么像台湾的董桥啦,美国的什么夏志清啊。这些人的东西,他也吸收。这就一塌糊涂。

  林毓生:国外的人里肤浅的也很多。夏先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。他讲传统中国小说、讲《红楼梦》,我觉得很有道理,尤其他后来用中文发表的关于《红楼梦》分析的修正意见,很有深度。但他早年用英文发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,是根据他作研究生时代当时流行的新批评的理论,把鲁迅压低,把张爱玲提的那么高,虽然国内外许多学文学的人,多表赞成,我却不能同意。

  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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