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

轉載:獨一無二的松子—— 寫給畢業班同學

轉載一篇我很尊敬的中大老師周保松先生的文章(以前相關分享,見:http://hk.myblog.yahoo.com/our_wch/article?mid=7723)。周生的文筆比以前更簡練了,感情之真摯則一如以前。

明報 
D06 | 副刊世紀 | 世紀.Education | By 周保松 2010-03-23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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獨一無二的松子—— 寫給畢業班同學 


文.周保松 
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助理教授 


各位同學: 


你們終於披上畢業袍,在春霧瀰漫、杜鵑滿山的三月,向大學生活道別。有同學對我說,老師,為我們寫點什麼吧,留個紀念。我明白你們的心意。中大是一座山,而政政­系在山之巔。三年來,我們在山中一起思考政治、哲學與人生,日夕相處,此刻目送你們學成下山,步入社會,多少有點此地一為別的不忍。 


讓我從中大的樹說起吧。你們都知道,中大多馬尾松。馬尾松並不起眼,長在山坡上,終年常綠,開花也好,結果也好,沒人會留意。有時在校園散步,見到掉下來的松子 ,我會拾起幾顆,帶回家中。後來,我讀到台灣作家周志文一篇回憶少年同學的文章,說這些一生默默無聞的人,猶如「空山松子落,不只是一顆,而是數也數不清的松子 從樹上落下,有的落在石頭上,有的落在草葉上,有的落在溪澗中,但從來沒人會看到,也沒人會聽到,因為那是一座空山」。 


想深一層,即便不是空山,即使人來人往如中大,我們也不會關心那一顆又一顆松子的命運。在我們眼中,所有松子其實沒有差別。一批掉了,零落成泥,另一批自然生出­來,周而復始。世界不會因為多了或少了一顆松子而有什麼不同。 


「我」外觀「我」 


松子的命運,大抵也是人生的實相。如果我注定是萬千松子的一顆,注定平凡走過一生,然後不留痕迹地離開,我的生命有何價值?如果我只是歷史長河的一粒微塵,如果­所有一切必歸於虛無,今天的努力和掙扎,於我有何意義? 


我常會想起這類問題。而每次想起,心情總是混雜。有時惶恐,有時悲涼,有時豁達,有時虛無。更多的時候,是不讓自己想下去,因為這個問題恍如將人置於精神的懸崖 ,稍一不慎便會掉下去。 


我於是退一步問,為什麼這個問題總是揮之不去,總是如此影響心情。漸漸,我明白,我其實不可以不想,因為我是人,有自我意識和價值意識。我如此清楚見到自己在活­著,見到當下眨眼成過去,見到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在默默走着自己的路,無人可以替代。更重要的,是我無時無刻為自己的生命作價值衡量。我們心中好像有把秤,要 求自己每天要活得好。我們認真規劃人生,珍惜他人的情誼,謹慎作出每個決定,因為我們知道,生命只有一次,而生命是有好與壞幸福不幸福可言的。我們不願意活得一 無是處,意義問題遂無從逃避。 


難題於是出現。從個體主觀的觀點看,我自己的生命就是一切,重如泰山。我的生命完結,世界也就完結了。我是宇宙的中心。但只要我離自己遠一點,從高處望下來,我 又必須承認,我只是一顆松子。從客觀的觀點看,我的生命完結了,世界仍然好好存在,一點也沒變。我的生命如微塵滴水,毫無分量,很快被人遺忘,後面有更多後來者 。每次去完殯儀館,見到摯親好友片刻化成灰燼,然後返回鬧市,面對笑語盈盈的人群,逝者身影揮之不去,我總有難言的傷慟。那一刻,我看到生的重,也看到生的輕。 既然我們的人生路線圖早已畫好,中間的曲曲折折,真的有分別嗎? 


我想我們總是相信,這中間的曲曲折折,是有分別的。對,我知道自己只是億萬松子的其中一顆,也知道終有一天會墜落。但我不可能接受,我的人生和他人毫無分別,也 不可能接受我的人生毫無價值。但這種不能接受,是源於自欺嗎?是在編織一張意義之網來安慰自己嗎?我不認為是這樣。所有意義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,之所以困擾我們 ,說到底,是因為「我」意識到「我」的存在,意識到「我」真實具體地活着自己的生命,並有自己的人生計劃。如果我沒有了一己的主觀觀點,只懂從一抽離普遍的角度 觀照自身,我其實沒法理解「我」為何要如此在乎自己的生命。我們必須先意識到「我」的存在,並在浩瀚宇宙中為「我」找到一個立足點,意義問題才會浮現。所以,對 於深山那一顆松子,它不必因為看到身邊還有無數 
更大更美的松子而顧影自憐,也不必因為長在深谷無人見而覺一生枉度。它真實經歷了屬於自己的春夏秋冬,見證一己容顏的變遷,並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,體味生命的一­切。這份體味,是別人奪不走也取代不了的。 


「我」與「我」的壓迫與平等 


因為有了這份對個體生命的基本肯定,我們才可以談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,使得短暫的人生變得有價值有趣味一點。一旦有了「我」,自然也就有了無數與「我」不同的 他者。我們的樣貌性情能力出身信仰,都有差異。有了差異,便難免有爭。我們渴望爭得多些資源地位和權力,並以此肯定自己。世間的種種不平等,由此而生。讀政治的 人,對此或許感受特深。我們既要活在一起,但又離不開爭,離不開支配與被支配。這多少說明,為什麼權力的正當性問題,是政治學的重要議題。 


但肯定個體的獨特差異,必然導致壓迫嗎?不一定。如果我們見到差異的背後,其實有一很深的道德認定,也就是認定作為有自我意識和價值意識的主體,每個人是自己的 主人,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人生,可以為自己的生命作出抉擇並承擔責任,我們或許會在這層意義上,肯定每個人有相同的道德價值,並在制度和生活中努力實踐平等尊嚴的 政治。也就是說,我們既肯定個性,鼓勵每個人有獨特的生命情調,同時要彼此尊重,確保每一個體在社會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。這是我常說的,我們要追求一種 自由人的平等政治。 


我覺得,受過大學教育的人,應該有這樣一份對人的平等關注。但這實在很難。大學是一種精英教育。各位能夠進入大學,之前一定已經歷過無數考試,並將很多同輩甩在 後面。而離開大學後,面對的將是更劇烈的競爭。所以,對很多人來說,人生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競賽,弱者失敗者承受的一切,都是應得的。既然如此,我們如何能夠穿 過人的種種差異,看到某些共享的價值,並視此為社會合作的道德基礎,從而對弱者有更多的關懷,對人的平等尊嚴有更大的堅持?這是我在教學中,最難面對的問題。而 我不肯定,在今天的大學教育,還有多少思考這類問題的知性空間。 


各位同學,這就是我和你們的一點臨別分享。簡單點說,認為生命有兩重張力。第一重是兩種觀照生命的方式帶來的張力,第二重是生命的差異和平等的張力。這兩重張­力,對我們的生活和政治信念有深遠影響。作為中大人,關心生活關心政治,是一生之事,不應隨着披上畢業袍而終。 


去年十二月〈當代政治哲學〉的最後一課,我們曾在聯合書院課室外那個裂開的大松子雕塑前照了一張相片。那個大松子啊,笑得活潑率真。在我眼中,你們都是獨一無二 的松子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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